【编者按】 “今天中国社会不时出现各种形式的暴力，有公权力的暴力，民众的暴力以及读书人语言的暴力。‘暴力中国’如何和解？”3月16日下午，著名学者许纪霖（著 有《中国，何以文明》）做客腾讯思享会，就“和解如何可能？”主题表达个人观点。许纪霖认为：真相的解释、正义的落实很有可能产生一场更残酷的复仇，这需 要改变“革命心态”，需要各方放下身段达成和解的共识。以下为发言实录：
许纪霖：主办方让我说说暴力中国的和解之道，那我就谈谈改变暴力中国的和解如何可能。前几天在成都春西路和广州都发生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突然有人说砍人了，所有人都跑起来。我想，如果此刻有人在外面也大叫一声，我们会什是么反应，或许也会跟着惊慌失措的人群一起奔跑吧。
我们生活在充满暴力的世界里，今天的中国可以称为“暴力中国”。有来自公权力的暴力，比如野蛮拆迁、城管打人，也有来自民间的暴力冲突。即使在座的各位没有受到过公权力或民间肢体暴力的伤害，也多少会受到过另外的暴力——“语言暴力”的攻击。
和解需重建法治
今 天的中国到底怎么了？问题在哪？茅于轼先生说，中国最大的问题不是不讲理，而是无处讲理，我想这话是对的。如果你遇到了一件麻烦事，最先会去找谁？大概不 会去找律师，而是找关系，关系背后意味着权力。我们似乎生活在不是讲“理”而是讲“力”的社会里。在这样的社会里和解是可能的吗？如果真的要和解，我们有 哪些途径可以去努力？
首先要改变公权力的暴力，要建立我们的法治。城管、野蛮拆迁等， 执法者本身的行为是违法的。以暴治暴，所以有很多类似的大规模的群体事件。老百姓的要求实际上是很低的，只要给他安稳的日子过，他就是顺民。然而，一旦让 他活不下去，把他的房子拆了又无处伸冤，顺民会马上成为暴民。顺民和暴民实际上只有一步之遥，而这一步之遥是被逼出来的，即伸冤无处。
任 何的社会包括美国也有各种各样的冲突，官府和百姓、百姓和百姓，但为何没有像中国这样普遍的诉诸于暴力呢？因为有一个在公权力和民众间的第三方制裁者，即 司法。目前中国地方司法和政府在体制、利益上是一体化的。在司法丧失公信力的情况下，很多百姓认为要诉诸法律是没有希望的，只能把事闹大。事闹大了媒体就 注意了，为了维稳政府才会解决。
如果要和解，要走出暴力中国，首先要建立法治，做到司法独立。其次是把公权力这只“老虎”关在笼子里，笼子的钥匙也不能掌握在所谓公权力的手里，应该掌握在第三方仲裁者的手里。
图片来自网络。
改变“革命的心态”
其 次，要改变革命的心态。为什么大家诉诸暴力，而且诉诸暴力的时候，无论是公权力还是民间都显得理直气壮，觉得自己代表了正义的一方？这和一个世纪以来的 “革命心态”是有关系的。什么是革命？毛泽东讲过，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就是暴力，就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行动。他把革命和暴力画了等号，只要目 的是正义的，任何手段也在所不惜。甚至对今天政治的理解都是革命的理解。
政治是什么？ 现代政治就是最高的协议书，你活我也活。日常生活政治凡事涉及到利益都和政府有关，但是我们不会你活我也活，一种妥协的最高艺术，而总是觉得自己是代表了 真理。研究中国近现代史，“五四”时期还好一些，大家还讲理，李大钊和胡适辩论“问题”，研究上互不想让，但是彼此尊重对方的人格，但是自从出现了“主 义”后就变了。“主义”就是意识形态，相信能够根本解决中国问题的方案在我手里，然后就变革，绝对宽容不了对方，变成了你死我活。这样的心态如果不改变， 暴力中国局面很难改变。
庙堂与江湖，遵守的是同一个逻辑，这个逻辑背后都充满着仇恨，专制最可怕不是专制本身，而是它以自己的模式塑造了它的敌人。
这 两年国际上发生的事，埃及革命成功以后世俗的自由派和穆斯林兄弟会相互不妥协，最后复辟。乌克兰革命再革命一次一次的民主选举，最后的结局也看到了。不要 简单的以为解决了权力在谁手里就行了，最关键要有一套法治，要有制度。有了这个制度的约束才有和解的希望，才有和解的前提。除了制度以外也要改变“革命心 态”。
所以说中国未来大概也只能走和解之道。中国历史上有太多要清算的事情，如何和 解？休息的时候有位听众问过，我说需要三步。第一真相、第二落实正义、第三和解。真相是无止境的，正义也不是彻底的，但是忘记了最后的和解，真相的解释、 正义的落实很有可能产生一场更残酷的复仇，所以必须要改变这样的“革命心态”。
媒体有意无意地推行极端的声音
今天的暴力已经弥漫到整个社会，连过去最斯文的读书人，也诉诸于他们最擅长的语言暴力。
过去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今天秀才遇到秀才也不说理，即开始讲暴力。问题在哪？我在《中国何以文明》这本书里做过讨论。至少有三个原因，第一是媒体对极端声音的推行。媒体有意无意地推行一种极端的声音，温和的声音、讲理的声音很难释放出来。
第 二，今天微博出现了一场所谓粉丝的争夺战，很多人的极端声音主要是针对自己的群体。他的敌人不是他的对手，而是他同一个阵营里的另外一些领袖。例如孔庆东 把自己扮成了开骂的形象，来赢得自己的粉丝群。另外一位“左派”代表韩德强，索性开打，用更暴力的方式希望来获得自己证明的机会。这样一种现象背后有这样 的逻辑在起着作用，媒体需要反思。中国往往是强者压迫弱者，弱者向更弱者的人来发泄，形成了一种循环。
第三，秀才碰到秀才也是有理说不清，最重要的问题是他们彼此间已经没有共同的利益。都相信自己是包治百病，其实都是误国误民，极不尊重对方的人格，不尊重对方背后的理。
和解需各方放下身段
我 们需要做的是让知识分子坐下来，大家通过分析和对话来寻找一个共同的理，即公认的价值。暴力中国要和解，和解不是和稀泥，不是所有的主张加起来除以二。它 是有原则的和解，原则是最基本的共识。要和解必须要放下身段，要和你主张不一样的人能够坐下来对话，既需要官民间的也需要朝野间的对话。
对话有没有可能？我当过对话的中间人，深知艰难，但我们需要去做。这点上和解就是一条门缝，要挤，把门缝挤开和解就有可能。
和解如何可能？既然历史是我们自己创造的，任何的可能性都是存在的，哪怕只有0.1%的希望也需要我们做99.9%的努力，谢谢！
许纪霖， 华东师范大学紫江特聘教授，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华东师大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常务副所长。兼任上海历史学会副会长、秘书长，财新思享家系列 《中国，何以文明》作者。近年来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思想史、知识分子的研究和当代文化批评。发表的著作有《无穷的困惑．近代中国两个知识者的历史生涯》、 《智者的尊严、知识分子与近代文化》、《精神的炼狱现代化变迁中的知识分子》，《中国现代化史》等。
相关延伸阅读：《中国，何以文明》，许纪霖著，中信出版社2014年1月出版。
（以上为2014年3月16日许纪霖在腾讯思享会“和解如何可能”活动现场部分对话实录，依据录音编辑整理，未经讲者审阅，转载请务必注明来源，违者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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