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人说整个近代中国的主流意识形态都受到黑格尔哲学的影响,这话是不错的。我们的历史观和哲学思维相当程度上都受到了黑格尔的影响。甚至到了毛泽 东时代,黑格尔作为马克思主义重要的思想来源,也占有一席之地。但到了改革开放以后,出现了对黑格尔的反思。如上海的王元化先生,他早年非常迷恋黑格尔, 对黑格尔的小逻辑、《精神现象学》有非常细致的精读,但上世纪80年代以后他开始反思。在我成长的80年代,似乎黑格尔从一开始就带有某种负面的东西。严 格说来我没有好好读过黑格尔,虽然对其基本的思想有所了解。
我后来在和王元化先生接触的过程中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他虽然晚年一 直在反思黑格尔,认为黑格尔思想中存在一些糟粕性的东西,如教条主义、国家主义,但还是非常敬佩黑格尔对精神的重视。黑格尔作为欧洲最重要的唯心主义哲学 家,把人的精神看成是最重要的因素,王元化先生很欣赏。他晚年重视人文精神,显然是从黑格尔那里来的。
王元化先生对黑格尔从迷恋到 反思,但对其精神性的一面保持赞赏,这值得我们思考。在有些自由主义者看来,黑格尔像一条死狗,是极权主义的来源之一(如波普尔的《开放社会及其敌 人》)。但问题没这么简单,特别是今天,整个中国开始实行市场经济,许多人相信发展是硬道理,人的精神被边缘化,这时候再来看黑格尔将精神力量作为第一性 来强调,有它的意义。从这点而言,很多人会认为唯心主义者要比唯物主义者更深刻。
我之前读过一些关于黑格尔的哲学史研究文献,但没 有认真地读过黑格尔的经典著作。去年12月姚中秋教授在“首届知行思想年会”上提出“世界历史中的中国时刻”命题,在他看来,世界历史中曾经出现过西班牙 时刻、荷兰时刻、英国时刻、美国时刻,以及“流产”的德国时刻和苏联时刻,2008年中国崛起以后似乎一个新的时刻出现了,这就是中国时刻。这个命题非常 好,在那次会议上也引起了很大的争论。当时我提出“谁之世界历史”?“何种中国时刻?”回到上海以后,我觉得这是一个黑格尔的命题,因此借这个机会把黑格 尔的《历史哲学》研读了一番,读了以后觉得不得了,黑格尔的思想即使放到今天也非常深刻,有值得我们重新扬弃的地方。
在黑格尔看 来,世界精神是人类的本体,世界精神具有第一性的神圣性,是整个世界中最原初的东西,就像上帝的意志一样。黑格尔只是把上帝的意志世俗化了。黑格尔认为, 世界历史就是世界精神的历史性展开。世界上各个民族是不一样的,有一些民族他称之为世界民族(如中国、印度、波斯、古希腊、罗马、日耳曼等),它们担当着 世界精神,世界精神在历史上的展开通过这些世界民族的民族精神而逐次展现。黑格尔认为,世界精神的太阳最早在东方升起,中国文明、印度文明、波斯文明是人 类历史的童年,然后一路到了欧洲,古希腊罗马文明是它的青壮年,最后, “太阳”降落在日耳曼民族身上,实现了世界精神的终极目的。世界精神就像接力棒一 样传下去。
今天“中国时刻”的出现,是否意味着世界精神又回到东方了呢?这不是黑格尔的原意。在黑格尔看来,一种文明可以死而复生,这只是东方人的思想。而西方人认为历史就像射出的箭一样,向一个确定的方向发展,不可逆回,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即 使21世纪是中国的世纪,这并不意味着只有中国在承担着世界精神。如果真有“中国时刻”的出现,它终结的不仅是西方文明,而且将是黑格尔一元论的世界历史 本身。欧洲崛起以后,我们所熟悉的世界历史是以西方为中心的历史,我把它称之为“大西洋文明”,19世纪的霸主是英国,20世纪的霸主是美国,都是以大西 洋为中心,同属于一神教的文明,这一文明统治了世界三到四个世纪。
21世纪意味着什么?随着亚洲,特别是东亚崛起以后,世界的中心 将从大西洋转移到太平洋,太平洋两岸有不同的宗教,是多神教的文明,这就意味着“中国时刻”的出现,世界历史可能要改写,不再是过去所理解的黑格尔那种一 元化历史,而是可能进入“后轴心文明时代”。后轴心文明时代是21世纪出现的新的世界精神,它不再以某一个文明为代表,而是重新回到多元文明的历史,但在 这个多元文明历史中依然有一个世界精神。这个世界精神可以叫普世价值,也可以叫普世文明,但这不是以某一个民族的民族精神来代表,而是世界精神存在于各种 不同的文明当中,也即不同文明共享的那部分。
中国既然是一个世界民族,中国崛起、中华文明的复兴只能放在世界历史大框架里,而不仅 仅是中国自身的问题,它具有世界的意义。这也就是说,中国现在选择的道路不能仅仅从是否适合中国国情、是否适合中国自身的发展这个狭隘的角度理解,要放在 世界精神的大背景中,是否给世界历史带来典范性意义这一角度来思考。我这两年一直强调:传统儒家士大夫从整个天下来思考中国、思考华夏,但到近代中国转型 为民族国家以后,知识分子的视野越来越小,思考的都是主权、国家利益、人民福利等问题,失去了从天下的角度,从黑格尔所说的世界精神的高度来思考中国的未 来。
读黑格尔的《历史哲学》让我们明白,我们不仅要对民族的命运有担当,而且中国的民族精神背后要有一种世界意识,要从世界精神的 角度来思考、来衡量我们民族精神的价值所在。黑格尔说一个民族在世界上的位置不是看它外在成就有多么辉煌,而是这个民族所体现出来的世界精神。今天中国的 综合国力非常强大,但还没有体现出世界精神,到目前为止,中国只是富强崛起了,文明还没有崛起,还不是一个世界民族。黑格尔说,一个世界民族只有和其他民 族的民族精神融会贯通,接过人家优秀的东西再往前发展,才能承担和发展世界精神的使命。这意味着,中国既不能做主流文明的对抗者,也不能做它的跟随者,而 要成为世界精神的发展者。发展世界精神最重要的是,在顺应主流文明的基础上,发扬中国文明自身的历史智慧,争取对人类有独特的贡献。
(本报记者陈菁霞采访整理)
刊载于《中华读书报》2013年2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