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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载于《新世纪》杂志2013年第2期

1978年的夏天,我与周有光老先生在北京他的家里曾有一面之缘,模糊的记忆中,那是一位乐观和蔼的学界长者。35年过去了,我从一个刚入大学的年轻人,步入了知天命之年,然而一百零八岁的周老,还是那样的生气勃勃,洋溢着生命的智慧。

周老出生前的一年,绵延了千年之久的科举制度划上句号,传统士大夫因此失去了制度的根基,走向历史的终结。而周老出生的1906年,也可以说是现代中国知识人诞生的元年,周老走过的百年人生,是一部浓缩的中国知识人大历史。他们是不幸的,经历了太多的革命、暴力、战争和苦难,但他们又是幸运的,纵览古今中外,又有谁能够像周老那样,跨越三个朝代、数载巨变,以亲身的所见所闻,见证了一个至今仍未完成的历史大转型?

周老毕业和曾经任教的光华大学,是我所服务的华东师范大学前身,他的身上有一种光华独有的精神:出身上层贵族,却倾心于底层民众;爱自己的国家,又拥有开放的世界胸怀。1925年的五卅运动高潮之中,为抗议校方不许爱国的蛮横,周老与五百多师生一起,决然从当时最顶尖的圣约翰大学出走,自创私立光华大学。我家的长辈当年与周老一起,也在这出走的行列之中。看着光华前辈留下的泛黄的历史旧照,我常常会想,当年这批绝顶聪明的最优秀学生,是何等的血气方刚,置令人羡慕的圣约翰文凭于身后,仅仅为了守护一己中华国民之道德尊严?

第一代中国知识人,内心充溢着爱国激情,胸怀并不因此而变得狭隘,他们从世界的浩荡潮流当中寻求民族的复兴之梦,在全球的普世价值之中发掘祖国传统文化之美。周老先生年青的时候游历日本、美国、欧洲,晚年从专业的高墙后面走出,以知识人的赤子之心,呼唤自由、民主、科学与全球化。百岁老人的身上,流淌的是依然是年轻时光洗礼过的五四热血。

这几天,南方的中国寒气逼人,有人不许大家有梦想,追求发端于一个世纪之前的自由之梦、宪政之梦;也有人在中国稍稍有了点富强底气,就想走一条与普世文明对抗的“中国模式”或“中国道路”。面对各种各样的杂音,请看一看周老三年前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怎么说的吧:

网络自由是头等重要的问题,中国还没有了解自由的重要,原来“四大自由”都没有,第五大更谈不上。全球化时代是透明化的,反对透明化就是逆历史潮流而动。苏联经不起透明,一透明就垮掉了,我们难道害怕透明吗?

我理想的中国的未来是什么呢?我想,很简单,我们必须走全世界共同的发展道路,走这条道路,中国会发展;离开这条道路,中国受灾难。没有第二条道路、第三条道路可走。

周老所说的,无非是一些常识性的大白话,却也是常常被人忘记的启蒙真谛。在“改革已经到了深水区”、却依然需要“摸着石头过河”的今天,在依然迷失于“打什么旗、走什么路”的十字路口,这个民族需要停下盲目而又匆匆的脚步,听一听一位经历百年沧桑的睿智老人的肺腑之言!

周老一百零八高寿了,现代中国知识人也走过了百多年的历史。然而,第一代知识人追求的梦想只实现了一半:中国富强了,却还看不到文明,民族复兴的航船依然在历史的三峡之中行进,天上有乌云,水下有险流。我们从超常的发展中看到危机,也从点滴的进步中发现希望。儒者有孔夫子“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坚韧,西哲也有古希腊神话的西西弗斯推石上山的悲壮。从儒家传统中走来、又经历过西学熏陶的中国知识人,所继承的正是这种中西古典文明中相通的入世精神,只要有一丝希望,我们就要生命不止,划船不息!

作为薪火相传的后辈,我们由衷地为周老先生祝福,祝愿他健康长寿,能够在不远的将来,看到自由梦、宪政梦的实现,看到走出历史三峡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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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纪霖

许纪霖

133篇文章 7年前更新

许纪霖,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常务副所长,特聘紫江学者。1957年生,上海人。1977年,成为文革后恢复高考的第一届大学生,考入华东师范大学政治教育系,先后取得本科、硕士学位。1997年任教于上海师范大学历史系,期间赴香港中文大学、美国哈佛大学等高校访学。2002年于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任教至今。 著作《另一种启蒙》、《中国知识分子十论等十余本。主要致力于20世纪中国思想史和知识分子研究。在思想史方面,着重梳理了现代中国的社会民主主义传统,在世纪之交自由主义和新左派的论战之外开辟了新的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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